第四版:文化总第2451期 >2023-01-18编印

当你老了
刊发日期:2023-01-18 阅读次数: 作者:王华英

尚未从失母的痛楚中回过神来,父亲又摔断髋关节。感觉自己陷入了困顿的泥潭,刚刚拔出一只脚,另一只却陷得更深。接二连三的事端,铸成一只炽热的鏊子,我被搁置其上,滋滋煎熬。

置换髋关节手术的风险一项一项罗列纸上,如一柄柄利剑迎面而来:诱发脑梗,麻醉意外……一项一项掰开揉碎了斟酌,心跟着一层层收紧,签字的手似有千钧之重,无法移动。如果不做手术就只能瘫痪在床,继之而来的将是褥疮无休无止的折磨。两害相权取其轻,结果是明明白白的,但就是百般纠结,忧心忡忡,摇摆不定。

“不做手术了,回家吧。”老爹看到了我们的犹疑,却不明就里,以为我们的两难之选是为了钱,所以话语里汹涌着听天由命的果决和为了儿女放弃自己的悲壮。尤其是亲眼目睹两位前来住院的老人听到动手术要花一两万旋即走掉之后,更是坚定了不做手术的想法。一辈子受钱困扰的老爹,每每都迈不过钱这道坎。钱是一座大山,老爹是一溪流水,从来只能迂回避让,无法跨越。

以前,村里的老人大抵如此。得了重病,去医院一趟,确诊下病情,一旦听大夫说要花多少多少钱,儿女们会面带犹疑地用眼神征询父亲或母亲的意见,老人一般也会很识相地察言观色,心领神会,然后表面很豁达地说:“咱不治了,这么大年纪,不受那罪 ,不花那冤枉钱了。”顺水推舟,即表明了自己的达观,也成全了儿女的孝心。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无力承担高昂的医疗费用。回到家,乡人前来看望,老人会爽利地说:“孩子们带着去大医院看了,非得要住院,这么大年纪,还能活几天啊,花那冤枉钱干啥。人的命数都是老天爷定下的。”语气里是笃定的听天由命。来者也会随声附和,说老人知道体谅小辈,不做那舍命又撇财的糊涂事。还要附带说说谁谁谁家的孩子倒是孝顺,整治了半天,不也是白搭上多少多少钱,也没活命。村人说话向来是绵里藏针,语含机锋,在这机锋间闪展腾挪,约定俗成了人们的道德范式。

老爹一脸的忧戚是在定下手术时间后烟消云散的,原本的没胃口也不治自愈,亦开始和同病房的病友言笑晏晏。

见识手术画面,多在电视里,一众亲人在手术室外如芒在背、焦灼不宁。真正落到自己身上,那种惶恐无措真是无以言表,虽然医生一再言明,一个小手术而已,但心脏仍然像被一根线悬在半空,忐忑难安。

这样的时刻总能激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铺天盖地的回忆,思绪如一匹惊骇的野马,跋千山,涉万水。平日里,父女之间相爱相杀的百般不好全都灰飞烟灭,纷至沓来的是那些被日常琐碎掩埋在岁月深处的相媚好。

我们那个年代,村人的观念里,女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别人家的人,所以,女孩子上学差不多是拿自家的钱白白扔给人家,是件特别不划算的事。因此,女孩子上完小学,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出门分辨男厕女厕,学习即得圆满。当然,归根结底是因为那时候太穷,勉强果腹,没有余钱,很多人家根本负担不起所有孩子上学的费用,只能牺牲女孩子,举全家之力,供男孩子上学。

大多女孩子从一入学读书,家里大人就提早说下,读到三年级就不用读了,这些学问,满够在庄稼地里用一辈子了。而我们家一直是个例外,自我也踏入校门,父亲就破釜沉舟一般信誓旦旦:不论谁考上,就是卖房卖地,砸锅卖铁也供应!

卖房卖地是言过其实了,因为我们家根本无可卖之房之地;砸锅卖铁也不现实,就是砸了锅也卖不了几个钱。但是,老爹矢志不移的决心让我有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勇气和笃定。老爹言之凿凿,明明白白告诉我们知识能改变命运,所以我能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每一学期开学前筹措学费的日子,都是我们家的受难日。我如一只待宰的羔羊,置身无涯的惶恐中。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勾勒我家砸锅卖房的画面,而且每每都惶惑万状,郁郁难安,那种在极度贫穷中对未来的惶恐时时侵袭着我幼小的心灵。

父亲则如一头被困的狮子,一次次左奔右突,无功而返。屡屡空手而归的父亲坐卧不宁,愁容满面。那种厚重的愁苦与无措,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我,让我感到窒息和绝望,我更因父亲在别人面前的卑微和屈辱而心如刀绞。

父亲骨子里是高傲的。他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可称得上知识分子的读书人,小学,联中,还星星寥寥学了些许俄语,所以就恃才傲物。然而,在庄稼地里,他的学识除却淬炼出了虚妄的狂傲,一无用处。他的学识也只是成全了他的狂傲,只是加剧了他对土地的憎恶,所以就轻慢,所以就敷衍,所以就捉襟见肘。

即便深陷贫穷,父亲却一直心比天高。作为一个农民,甚至以对农事的不谙熟为荣,以五谷不分标榜自己的不同凡俗、鹤立鸡群。为了我们能继续上学,为了几块钱的学费,父亲却不得不屡屡折腰。

父亲用他的卑微成全了我的成长,他一次次祭献自己的尊严。每一次四处碰壁、百般曲折借到钱之后,些微喜悦会透过厚重的愧疚闪闪烁烁地映现在父亲暮霭沉沉的脸上,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带着重生的光芒,罔顾自己的为难与屈辱。借钱,自古以来都是低头折节的事,低到尘埃里,任人践踏。所有这些,一次次叠加,熔铸成我源源不竭的动力。

我如深山谷底的一棵树,置身黑暗,愈加渴望阳光。我深知,抵达阳光的方式,唯有拼命生长。

父亲倾其所有,托举起我。天大地大,我枝繁叶茂,一树繁花。我沉浸在自己花红柳绿的华年里,如一只破茧的蝶,只顾扑棱棱向前飞舞,却与日益年迈的父亲渐行渐远。

父亲何时牙齿脱落?何时雪落双鬓?父亲如一只垂垂老矣的寒鸦,孤寂落寞,风雨飘摇。我在庸常的忙碌中虚妄地沉沦,无暇他顾。待反身回首,只能徒劳叹息:时间都去哪儿了?对自己的无心追悔莫及。

好在手术还算顺利。

父亲能在床上动弹动弹腿了,能坐坐了。能下床扶着助行器活动活动了。我的如同卷心菜一般裹得紧紧的心慢慢地舒展开来。

台风影响,风雨连绵。术后的父亲却屡屡尿床。我一边换下被褥,一边粗声大气地碎碎数落:“你又不是不能动,咋还尿湿了床呢?这样的天气,就是洗了,也干不了啊!”怨愤之气将我的声调拔得极高,父亲小心翼翼嗫喏着,一会儿说,睡前忘了拿尿壶,一会索性说:“我糊涂了。”如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绞尽脑汁编造理由,搪塞错误。

自己的不耐烦和怨怼,如烟花的引线,一经点燃,那些蛰伏在心底角角落落的遗痕蓦然间飘忽而至:为不影响幼小的我们排尿,父母不动声色地任凭我们将被褥尿的一塌糊涂,没有一句责备,没有半点厌烦;一再容忍我们无端的、荒谬的错误;对于我们种种过分要求,虽力不能及,却心心念念,竭力满足……

愧疚汹涌而来,所有的不耐烦和怨怼都土崩瓦解。降低语调,收敛锋芒,加上些许宽容和暖意。

夕阳西下,枯藤老树昏鸦。父亲的人生繁华落尽,只剩凋敝荒芜。余下的路,注定坎坷,注定荒凉,注定风雨交加。父亲老成了一个蹒跚的孩童,需要我们去搀扶,需要我们去遮风挡雨。我们必须有足够的爱与包容,足够的耐心和坚强,不追究,不抱怨,陪伴他慢慢走过余生。

窗外烈日炎炎,蝉声正噪,万物生发。父亲对前来探望的每一个人反复说着:“现在科技真是发达了,啥都可以换,连股骨头都可以换人工的,这搁以前,说啥也不敢信呢。”然后,扶着助行器,充满自豪地施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