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版:文化总第2293期 >2020-11-27编印

大伯的心事
刊发日期:2020-11-27 阅读次数: 作者:王华英

  没有子嗣。这件事如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一直压在大伯的心上。
  原本,大伯有一个儿子的,只不过在十几岁的时候生病夭折了。在那个朝不保夕的年月,夭折个孩子,是常有的事情,人穷命贱,除却父母几日力不从心的哀伤和乡人几句不咸不淡的嗟叹外,没人会花心思把这么件小事放在心上,唯一能弥补的就是哀伤过后再生一个。农村的娃,如一茬一茬的庄稼,收与不收,都只能听天由命,几乎家家都有一个甚至多个夭折的孩子,有的甚至抛一句“这孩子没有福气,与咱没有缘分”便将伤悲稀释得云淡风轻,偶或一丝淡淡的哀伤刚刚生发,即已失踪。
  然而,要命的是大伯连生两胎都是黄毛丫头,而且二丫头出生后计划生育风头很紧,致使生儿子的愿望最终落空。
  没有儿子命啊!
  这是大伯心里的话,每一个字都被满满的遗恨与恐怖镶裹着,每每念及,字字含着百分百的水分,湿溻溻的,耿耿于怀。相由心生,长此以往,一种落寞之气,一种无望之相,一种悲催,一种颓废,杂陈着附着在大伯黯然的面皮上,使堆累的皱纹凭空生出几多悲凉。乡人茶余饭后家长里短,这事往往成为滋味很足的谈资,捎带预言一个门庭即将面临的枯槁陨落。“绝户”(引用下乡间称呼,恕我冒昧)这一用词从来都夹带着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切割着脆弱的面子和本就滴血的心。
  “绝户”一族细观之,都有一股幽远之态,一种虚空的傲慢。他们虽不是离群索居,但骨子里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傲娇,给人一种咫尺天涯的疏离感,任你披荆斩棘,乘风破浪,用尽千方百计,使尽十八般兵器都无法战胜那种固若金汤的防范。
  由是,没有男丁,在那时的农村就成为一件人生不可逾越的事情,一件影响人生圆满的事,一件比天都大的事情。
  在那个一切都靠劳力的年代,男性是家里的天。跟前没个男丁,老了连个挑水的人都没有,连口水都喝不上。这是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为了增强表达效果,还会将人们口口相传的某村的某某某病在床上,没人给挑水,渴死家中无人问津的事例(坊间相传,无人稽考)添油加醋一番。这个画面感很强的故事在人们的反复念叨中筑牢了我关于吃水的记忆,并着着实实击倒了我,随着语言的延展,我脑海中的画面瞬间展开:瘦骨嶙峋的老汉,半截身子探出床沿,手边不远处是空空如也的碗和干涸的水缸。
  有子嗣的人家从儿子呱呱坠地就开始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压出意向中的些微虚无积累,集腋成裘,以期在儿子们成家后能不误盖房娶媳妇,饭桌因此变得寡淡而粗陋,食欲也因之一蹶不振,萎靡不堪,即使有饥饿的绞缠,粗茶淡饭也总是在口中翻滚踟躇而迟迟不前。
  “某某某家吃得老好了,一天三顿吃大白馒头!也是啊,又没有儿子,给谁过啊,不吃干啥?”由嫉妒孕育生发出来的快意打击和幸灾乐祸填平了内心深处无尽的空洞,臆想中别人饭桌上的美食和着心中的酸甜苦辣咸激发出的滔滔唾液,让粗粝得难以下咽的地瓜面、高粱面、玉米面陡然增色生香,冲破层层阻隔,翩然入肚,由此,这讥诮也终于有了一点现实意义。
  儿子夭折,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加之大伯母结扎,大伯的世界便瞬间黯然失色。
  寡言、暴躁、多疑。
  大伯从滴酒不沾一跃升级到逢酒必醉,每次醉酒后都会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是如此的惊天动地,撼人心魄!仿若坍塌的世界皆化作了无尽的苦水,顷刻间洪泄而出,哭声里永无一字表白,内心却大白天下。
  “没有儿子,你大伯拿我当儿子使啊!”每每碰到身材矮小瘦弱的大伯母去井边挑水,她都会字句铿锵地诉说一番。
  招赘是弥补没有子嗣最好的方法。
  大堂姐出嫁后,招赘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小堂姐身上。好在小堂姐生性乖巧、善解人意,硬生生接受了几乎大她十岁的上门女婿。那时候小堂姐刚刚十七岁,还没成人,按照当时的习俗,上门女婿暂且不成亲,需在准丈人家“留观”几年,所谓“留观”,就是以儿子的身份住进女家,通过劳动相处,磨合磨合,查看查看,是不是会过日子,是不是能和丈人一家相处和谐,当然归根结底是看下这人的心性是不是值得整个家庭的重托,亦即能否尽孝养老,一切都满意了,再举行“迎娶仪式”,方可正式成为一家人。
  “绝户佬”最怕的是自己一辈子的积蓄便宜外姓人。即使在自己家里,亦是如此。
  据说,自从准入赘女婿住进大伯家,大伯就百般挑剔,整天不是嫌弃人家干活没眼色就嫌弃人家饭吃得多,一到吃饭就摔盆砸碗,好像人家吃的不是他家的饭,而是他身上的肉。
  那人虽因家境贫寒,娶不上媳妇自愿入赘,但是人穷骨气还是在的,在大伯百般拿捏刁难中最终拂袖而去。
  至此,再无人敢上门给堂姐保媒拉纤。二堂姐在将近三十岁才嫁给本村一个因老实贫穷一直未能及时婚娶的男子,从村西头,嫁到村东头,几步之遥,既便于照料老人,又免去近在眼前的尴尬和不相融合,也算是两全之选、天作之合。
  此上是早时记忆。
  现如今的大伯却今非昔比。
  千百年来吃水的问题是不用担心了,家家户户自来水都接到屋里,只需不费吹灰之力地动动手指头拧一下水龙头,就万事大吉。种地更是不用操心,打药机,联合收割机,还有农业合作社,只需掏点钱,干干净净的玉米、小麦颗粒就会被送到家门口甚至是收粮点。近两年更是省事,土地都流转出去了,啥事都不用管,到时候钱就打到存款折上。尤其大伯家的两个闺女、女婿都孝顺,争着抢着把大伯接到家里尽孝,去年还给老人在镇上的小区里买了楼房,装了空调,冬天暖暖和和、干干净净,日子过得美得很。
  “国家的政策真是好啊!老了有养老钱,看病能报销有保障,孩子孝顺,吃的、用的可样地挑,搁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啊!”八十六岁的大伯如老树抽新枝,天天笑靥如菊花,脸上的幸福和畅快总是汹涌澎湃,见人就唱喜歌。
  现如今,大伯的心事变了:赶上这好社会,得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多活上个几十年,多享几年福。